第十天到第十三天之间,发生了二件事:一是我认怂了,该我去小院的下午,我抱着画板在小院门口晒了会太阳,没敢进门,天擦黑儿就回了宿舍。二是柱子申请退出。 柱子退出,给我的说法是他也恋爱了,正追求本校一姑娘,没功夫大老远跑公主坟去了。可我知道,事情没这么简单。他高调宣布后,没看他有什么实质性动作,之后没两天还大病一场,卧倒床上。 去宿舍看他,厚棉被蒙头,小脸惨白。比较吸引我的,倒是他床头摆的家乡傩面,色彩鲜艳,造型惊悚。种种迹象,都让我觉得第十天之前,他独自去小院时,一定发生了什么。 熟悉柱子的人,应该清楚,他是一善言辞,心事很重的人,骨子里还带着倔强。他不想说,你威逼利诱也没用。后来几年间,我们又共同经历了甜水园的院子,灵镜胡同的院子以及积水潭的山洞,不知曾多少次柄烛夜谈。 心机颇深的我,也多次把话题引入我未知的小院下午,精诚所至,在我快离开北京远走时,终于套出了点儿线索。 话题还是从他家乡的傩面开始。黄河边的“傩面”,具有避邪驱魔之神力,这事我早有耳闻。但从柱子低沉而磁性的讲述中,社火,满傩,水猴,流坛,这些闻所未闻的乡野猛料,震了我个体无完肤。那一刻我真觉得他是张国荣附体了,本来他长得就有几分像。 对我不厌其烦穷究不舍小院下午的事,他依旧摇头,不承认亦不否认,反而说,不谈那事,聊点轻松的。之后的半小时,他讲述一次在浦黄榆老宅,他独守空屋,夜半电器乱闪,他和他所睡沙发穿越千里,曾去到了湖南老家乱坟。一个长衫孤影,围着手脚皆不能动的他,一圈圈反复审视,还阵阵自念,直至他故去奶奶的呼唤,方又回到城南的故事。 这讲述中还断了次电,看着他边讲边从容换保险丝,我不禁冷汗连连。这穿越故事要算轻松的,那未知的小院下午,得是多大的事儿呀? 本质上说来,我是个粗人,胆气颇壮的那种。那些年间,单单一脚被绑住,我冒死,头一波跳过龙庆峡,当“野驴”困雾灵山一星期,组过极限俱乐部,反正都是嘬死的事儿,还真没怕过什么。 小时候,青云大院东边就是乱坟岗,打八国联军那年就埋人。文革时,武斗的,上吊的,小松林里时有陈尸,照样跑里头爬树刨洞。八十年代有名的海淀三渗黄六爷,还是忘年交。(黄六爷是个传奇,有空给诸君讲)可小院却成了我的梦魇,但我打心底里佩服的是阿晁,十日后唯一进过小院的是他,那是第十三天。 十三天的中午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,当阿晁走出学校的时候,心里即有担忧又有那么一份期待。从对事物的独特认识,对灵性的感知捕捉上,我坚信他是破解小院谜团唯一人选。但他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破解,我永远也猜不到。天黑后不久,阿晁赶回学校,在班里找到我第一句就是:“我背了一部分东西回来,明天就搬,那院不能再去。” 我俩呆呆的在原地站了五分钟,没语言,没表情,一切似乎理所当然。 看阿晁脸色苍白,精神恍惚。我就找了个人声嘈杂的街边小馆,弄了瓶小二,阿晁慢慢才恢复些血色,之后的交谈直至吃客散尽。今日这个故事写到此处,我最担心以我的角度复述阿晁的经历,完全无法把这个离奇故事的诡异之处再现,还好我是当事人,请允许我用阿晁的第一视角来讲述。 ——柱子退出了,阿海和退出没啥区别,天天往外校扎,活儿又是我干。但对那个院子,我完全没好感,定时掉东西,门也插不住,说开就开,但我最担心的并不是这些,而是声音。真的很诡异,来这院子以后,我觉着我的听力有了质的飞跃,平时不怎么在意的声响,全往耳膜里钻,但有时又觉得是幻觉。 比如,我会听见院里有雨点打在石板上的嗒嗒声,但外面明明在下雪。我会听到有青蛙跳入水溏的声音,但院里连口缸也没有。我会听到子夜院里有人踱步的声音,但我知道院里就我们仨活物,当然……也许……可我爷说服不了自己啊,因为这种幻听真实得没法叫幻听。柱子和阿海一无所知,但也许是声音的存在,我对这屋子的恐惧并不像他们那样,都挂在了脸上。 改成下午开工后,完稿的速度慢了很多,房子朝向和玻璃老化的问题。下午三点过后,光线很差,要开头顶的小灯。而不同角度但光线投影在画纸上,形成的斑驳离乱但怪影,会不断吸引你去幻想它所代表的寓意。 阿海最近总抱怨进屋就犯困,估计一方面是缺氧,另一方面就是这投影了。而之前所发生的种种异常,在我当时看来,都会有科学的解释。 比如掉东西,一定和定期的共震有关。门半夜洞开的事,我们是在门响后抬的头,可能门并没有开,巨大的声响让我们觉得门开了。然而,这些内心的强大信念,却在这个下午被彻底摧毁。故事就是从光影所带来的困倦感开始,但我并不认为我睡着了。 我依旧在画我的稿子,但门开着,可以看到外面清冷的小院。一个人影匆匆闪过,脚步声像踢踏着双拖鞋。很快人影又折了回来,是一五十来岁的老头,一身灰蓝制服,面目有些模糊,也看不出表情,径直走到桌子前,低头看着我的画稿。 奇怪的是,我并不惊讶,应该是房东的邻居或是什么熟人吧?老宅子怎能没街坊。 他围着桌子踱了几步,开口道:“你是晁桦?” 我抬头看了看他空洞洞的眼窝,点了点头。“有个东西早想送你,这几天没碰着,我取下来。” 说完,怪老头踩着床沿慢悠悠的往桌上爬。并站上方桌,他似乎要向悬灯的梁上摸,但够不着。我这才注意到,从梁上到屋顶糊满了泛黄的旧报纸,而一黑色长方小匣似乎搁在梁上。 老头的高度不够,又隔着屋中的炉子,左右晃,似要跌落。我下意识去扶,手腕却被他一双生铁一般的大手紧紧钳住。我感到身体中的气力从手腕一点点流趟出去,有如抽丝剥茧,双脚也慢慢离开地面。我的意识愈来愈茫然,虽和老头越来越近,但他黑漆般的双眼却越来越远,越陷越深。 残存的理智驱动双脚的神经未梢,我踢到了桌上的硬物,它翻滚而落,触地的一刹,铃声大作。是闹钟!这三字电光火石闪出,我便浑身绵软摔在桌上。 小屋门紧闭,像什么也没发生过。天色昏暗,万籁俱寂,只有树影随风而动。 我已一动不动躺了二十分钟,并反复确认我是醒着的。摸摸头,还记起何时离开学校,记得书商要求的结稿时间,记起明天的课程安排。一切与我刚进小屋时无二,仅有的不同,只是地上的闹钟和手腕上暗红的印迹。 ——以上,即是阿晁和我聊时,用他的第一人称做的复述。 那天我才知道,阿晁还是有些酒量的,之后便是搬家。 那天之后,我身体出现了莫名的排异反应。从高中时开始抽烟,穷人也只能抽抽都宝,金桥,过节来包三五。大学后,烟瘾大增,就与都宝为伍。 晁回来那晚,我出去两趟,抽掉三包,最后一包时,只感觉满嘴都是烂树叶味,与小屋火炉烧不开的水冲出的茶一般无二,自此改抽中南海至今。 隔了几日,胆气壮些,便和阿晁去小院搬东西。进巷子前,习惯去巷口小商店买烟,店里是个四十来岁本地汉子,来过几趟,他知道我抽的牌子,就直接拿了包都宝递来。 “改中南海了。” 我说,这几字出口,我猛然心中一个激灵。 如果没改烟,我可能永远不会和那汉子攀谈,也就无法勾勒出整件事情的轮廓。 那汉子是本村人,说村里人大多都忙着在家里盖小厨房,据说这一带马上拆了。 “唯独我们租的小院全无动静,为啥?”我好奇问道。 结果那哥们说,我们院里这家人,老早前是书香世家,文革后期破败的。男主人是老师,女主人原本就是个大户家的。因此女的要为祖宗背恶名,被剃光头斗死了,很惨。 男的顶不住,当夜上吊,只留下个十岁的男娃。 八十年代初平了反,男娃也二十多了,就搬回来住了一段。据说院里总关着门,也不开灯,但不久又搬走了。走时,人一下好象老了十岁,村里老人就说那院子不太平。这两年,租房人多,但没有住超过仨月的。 原本以为,搬回学校后,这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,但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,都与小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连,让我始料未及。 离开公主坟后,我们搬去了甜水园,依旧是个院子,其间亦是怪事不断。阿晁毕业去了南京,阴气更甚,有年去看他,用煤气炉点一宿烟,造吗?不是,因为我带去的打火机根本打不着,出了他家又没事了。 毕业后,我和柱子混过好一阵子积水潭,在一个引为神迹的山洞里办过公,没出啥邪事。可能因为上面有郭守敬祠镇着,郭守敬谁啊?没谁敢惹他郭公。 |